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实摆在眼前,众臣前几日还有的搬迁上山怨言,那是一点都不见了。
就算在山上召开的朝会显得无比不正经,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湿漉漉的,后排还有人挤人的情况,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李治说道:“我在朝会上发问,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探寻山下情况,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禀报,当即决断要务就是。武将之中毛遂自荐者不在少数。虽说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对参与过战事的将领而言,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选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护送下抵达长安,方自太史令处得到验证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诸将之中堪称有勇有谋,奈何现今各处战场还未有一处最适合他发挥,倒不如先在这抢险救灾之中发挥一番作用。若能从中立功,往后的升迁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听得稍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因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薛仁贵没有了救助李治脱离困境的履历,在升迁上会遇到麻烦。
只是人命与仕途轻重有别,她也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并非没有识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环境让他没有这个从中擢拔的机会。现在却正是被他视为潜力股的文武官员登上前台的契机。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将军确是合适人选。不知文臣,陛下又选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还有山洪落石……”
这个人选可不能随便来啊。
万一替陛下办差
的事情没做成,先将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儿了,那真叫做得不偿失!
这份差事也确实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数人也不愿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这儿听过他的名字。昔日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扈从了。”
武媚娘将记忆快速一翻,得出了结论,“李舍人?”
“对,就是李义府。”
李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武媚娘问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曾经得罪过人?”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比如说李义府得罪的人并非寻常官员,其中就包括了长孙无忌和来济。
她也曾听过三两句与李义府相关的风闻,说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时,便深谙投机下注、阿谀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时的处境,却实在不大好。
来济与他前后脚进入中书省却步步高升,更将他的升迁之路压得无处见光。
也难怪在眼见一线生机之时,别人或许还要有所顾忌,李义府却浑然不顾,当即站了出来。
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
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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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
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
,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
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
祸端降到最小,
是你父亲为天子,
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
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
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